白骨之城的王样

——这是,在某个世界毁灭之前发生的故事。

究竟过了多少天呢?在不断的逃亡过程中,无暇顾及时间的变换。更不要提,自从走入这昼夜难辨的沙漠之中,就再也没有弄清过太阳与月亮的分别。

每一天都是闷热、无望与看不见尽头的茫茫沙海相伴。没有植物可以充当路标,走到哪里都有一种其实自己从未前进过的错觉。

米尔顿只要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从EDEN逃出来,最后却要死在这样一片沙漠里,就觉得有点惋惜。但是,如果给米尔顿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从EDEN之中。

这个世界已经被突发性的病毒所侵蚀,在奋力挣扎抵抗等到病毒消退之后,人类的处境也变得和曾经的珍稀动物一般。而曾经的珍稀动物则已经彻底消失了。突然而至的世界危机让全人类都措不及防,等到遏制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环境恶化、资源短缺、可使用土地面积缩小、动植物几近灭绝,而人口也骤降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可以说,如今是一个死远远大于生的世界。

而正是在这种覆巢之下的危机中,残存下来的人类聚拢到了一起,建立了临时的管理机构并且确定了无论如何都要使人类这个种族延续下去的方针。也就是说,所有存活下来的,接受管理的人类,都必须在指定区域内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管理机构的安排,而管理机构则负责提供无忧无虑的生活。

只要服从就好,放弃掉进化来的智能,每一天都只为了制造后代——制造更优秀的后代则属于下一阶段的事情——而存活,不需要考虑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多余的事情可以考虑,就算去深思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要让身体保持健康正常的状态来进行只为了繁衍而进行的性交就行。

这样的管理区域,就名为EDEN。因为它是人类最后一块栖息地了,自然就被寄予了这样一个乐园的名字。希望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亚当与夏娃,都能够让人类重新复兴起来。

而米尔顿,也正如同被放逐的亚当与夏娃一般,从这个乐园之中逃了出来。

这个世界虽然大半面积都遭受了病毒的肆虐,但毕竟也还是这么大一个地球。除了EDEN之外可以居住的地方当然存在,但是条件定然就不如EDEN那么好了。毕竟,EDEN也是整合了残存资源,并且将尚能运转的机器人也召集到其中来为人类来服务的天堂。而EDEN之外的地方,则差不多退化到了原始社会了的感觉。

和EDEN相比,外面的世界差不多是废墟的状态。但是,对于米尔顿而言,EDEN则是更大的废墟——精神意义上的。

每一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在世界毁灭前提下看起来很奢侈的饮食享受也无法拯救精神上的贫瘠,更不要说,和交配没有两样的性行为。而且,就算是动物也有择偶的权利,但是这个时候的人类却没有。

没有爱的交合就算最初觉得抵抗,在堕落之后会尝到些许的快乐,再更重复之后就只有无味的疲惫了。如果连男性都如此的话,女性就更加痛苦了。即使再怎么阻止,不能够忍受这种状况而日渐减少的女性数量就是对这种现状最直接的指控。

不留下后代不行——个人的意志根本无所谓——无法忍受而自寻了断——灭亡危机加重。如果这样恶性循环下去,人类大概就真的离灭亡不远了,而本来就对此非常忌讳的管理机制,因为某一位人类男性的行为,则变得更加执着与高压起来。

米尔顿的出逃,也正是与那个事件有关。

说起来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因为EDEN之中有可以运转的机器人,当然也存在各种各样的类型,比如说负责家政服务的啦,还有伴侣型的啦,都是属于管理机构的工具,在EDEN之中为人类提供着各种各样的便利。可是,管理机构没有料到的情况是,有一个人,他和负责照顾他的原VOCALOID型ROBOT恋爱了。

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和那个ROBOT是何时开始的恋情,只是被发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非常要好了。据说,那个ROBOT因为那个人类的呼唤而回过头看对方的神情,与对方脸上的表情一样,温柔得模糊了机械与人类的界限。

可是,这种好像童话一样的故事,是无法存活于现在这个世界的。

知晓了这一情况的管理机构,理所当然的下达了对那个ROBOT的销毁命令。而原本被隔离开的那个人类,却准备协同ROBOT一起出逃。

区区一个人类究竟能不能和管理机构对抗呢?米尔顿不知道,他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出逃的两人最后还是被追赶上,ROBOT被当场处决,而人类被带回了EDEN。

米尔顿听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离事件过去发生了很多年,原本就稀少的人类数量变得更加稀少。因此,即使是反抗了管理机构的那个人类也一直没有遭到处罚,只是被隔离起来。等到米尔顿偶然见到的时候,那个人类已经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了。

在每一个人都会配有的宽大的房间之中,你可以想要除了自由以外的一切事物。而那个人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虽然有人喜静有人爱动,但那个人的姿势之持久不变让人觉得仿佛是一座雕像。

米尔顿轻轻走过去的时候,鞋子在与地板的摩擦中发出了声响,而那个坐着的人也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侧耳倾听声音究竟是从哪一方面传过来,仿佛他一点儿都不关心访客究竟是谁似的。不,不应该用“仿佛”,而是,他本来就不关心这些事情。

就算米尔顿走到了他的面前,对方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哪怕米尔顿为了确认一件事情而抬起了对方的下巴,对方也没有丝毫抵抗的意图。如果不是感觉得到那轻微的呼吸,这个人看起来就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近看起来平凡无奇的面孔,如果能忽视脸上虽然已经消退不少的伤疤的话。身体看起来虽然不是很健壮但是也勉强能看,但也同样要接受各种已经消退但仍然可见其影的伤痕。而最让米尔顿介意的,就是这个人的眼睛。

并不对方的瞳色有多么奇怪,更何况根本就看不到对方的瞳色,因为对方闭着眼。不是因为疲惫或者是休息那样,小小地闭一下,或者是因为恐惧而不敢面对所以紧紧闭起来那样,而是眼皮就那样耷拉了下来,完全地没有再抬上去的意思。

简而言之,这个人看不见了。

而关于看不见的原因,米尔顿听过的版本有两种,一种是被抓回来之后就天天哭泣,最后哭到双目失明了,虽然米尔顿觉得哭泣并不是女人的专利,但他还是比较倾向于另外一种说法。

——因为亲眼目睹了ROBOT被处决的场面,无法接受的这个人就亲手划破了自己的视网膜,同期还伴随着疯狂的自残行为。而由于处于监视之下,身边根本没有多少利器,所以唯一能使用的只有自己的指甲,并不能造成致命伤。而就算这样,这个人也可以在自己身上制造出如此之多的伤口……并且痕迹至今还残留着。

该用叹为观止,还是其他的词来形容呢?

米尔顿看着那个人,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本来是为了看热闹,图个新鲜才申请过来的,毕竟他的态度在EDEN里说起来还算是良好所以才通过了探视准许。可是如今他却感觉到了深深的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来。

从那个人的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有人比我活得更惨所以我心里好受点了”的快感,反而只感觉到了强烈的灰暗的情绪,那是一种用尽全力去拒绝这个世界的感觉。

虽然没有吐露半个字,那静静靠着墙壁坐着,丝毫不动弹的布满了伤痕的身躯,都在反复诉说着两个词。

痛苦。

以及,生不如死。

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这两个词快要占满脑海,会有一个声音反复地问,在没有双亲、没有朋友、看不到明天与未来,连唯一所爱之人都被迫永别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存在意义?

不想看到这样的世界。

不想听到这样的世界。

不想感受到这样的世界。

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没有生存的意义。

米尔顿只是愣愣地感知着房间中充满的虚无却又冰冷的悲伤的感觉,他只是在这儿呆了一会儿,就觉得快被那种绝望的氛围给勒得窒息了,更不要提这个人是一直被关在这里。因此,米尔顿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最后决定将这个人的大脑边缘系统破坏,强制终止他的自残行为这种决定了。

反正,精神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在种群存活面前,个人意志根本就不需要,管理机构所需要的,就只是能够繁衍后代的肉体。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人如此乖顺地,靠着墙壁坐着的原因。他的自我意识还存在吗?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了。反正只要肉体能够维持就行,再过不一会儿,就会有专人过来给他注射营养剂了。

所以,哪怕这个人就像一个大型的玩偶一样,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会看不会听,然而只因为他是人类,是珍贵的、稀少的、濒临灭绝的人类的一员,无论他本人的意志与否,都必须要让他活着。

哪怕他本人渴求着死亡,渴求着自由,也必须要让他活着。哪怕要将其自我意识抹杀,也必须要让他活着。

这就是EDEN,这就是乐园。

米尔顿看着只为了活着而活着而被迫活着的那个人,忽然觉得荒谬之极,可笑之极,他说不出可笑的地方在哪里,但就是忽然非常地想笑,想笑到肚子痛的那样冲动无法抑制,以至于让他真的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EDEN,这就是乐园。

如果要死在这里,至少是自由的吧。

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只是盲目地,顺从本能地朝前走着的米尔顿如此想到。反正从逃出来的那一刻起早就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无处可去了,但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所以才会任性地、终于任性一次地从EDEN之中逃了出来。

虽然很幸运地没有被追上,但是,似乎幸运就要在这一刻终止了,因为米尔顿的双眼已经开始模糊,头也有点发昏,他现在与其说是寻找能够让他生存的地方,不如说只是单纯地想要往前走,看自己人生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会是这里吗?

米尔顿有点发愣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景象,但是与沙漠截然不符但是又很浑然一体的,用尸体作为地毯而头顶上又可见星空的勉强称之为建筑物的东西。

这里应该是某个废墟吧,可是感觉又好像有点不像是现实世界,难以形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氛围,但就是给人很虚幻的感觉。

米尔顿甚至不敢往里面踏足一步,但他又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所以还是迈动了自己的双脚,踏入了那可能是海市蜃楼的区域。

地上的尸体也不算是很多吧,只不过,在人类已经濒临灭绝的时刻,能够见到这么多尸 体感到很稀奇,并且有的已经连肌理都腐烂了,渐渐显露出白骨来。

这儿到底是哪儿?难道真的是什么人类的埋葬场吗?可是,既然如此的话,那么为什么,在这样可怕一个地方的中央,却能看到类似人类的身影呢?

头脑已经发昏的米尔顿已经不用再去顾及什么危险了,反正现在的他已经极度疲惫,支撑不了多久了。就这样,米尔顿渐渐地走近了在横列尸体的中央,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却微微靠着好像睡着了一样的那个人影。

对方的年纪看起来似乎在二十岁左右,以人类来说太过诡异的蓝色头发,在这样的月夜之中显得有几分虚幻,而那过于白皙与单薄的身躯更增添了几分非人类的感觉。

察觉到米尔顿靠近的脚步声,对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出乎意料地,朝着米尔顿微笑了一下。

米尔顿先是发现对方的眼眸如同昂贵的蓝宝石那般纯粹,而后便为那个微笑所惊讶住了。

他想不通对方有什么可以朝自己微笑的理由,他既不认识对方,也没有什么可图之处,更别提还是快死的状况下。

就算传说中有夜遇精灵而共度美妙一夜的故事,但是,对方怎么看都是男的,而且,只是朝米尔顿微笑了一下之后,便再没有其他的任何表示。

米尔顿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本来就支撑不住的体力在这样一个微笑的心悸之下彻底消耗完了。米尔顿干脆就一屁股靠着那个青年所坐的椅子坐了下来,也靠着椅子的扶手,把头抵在上面权当是枕头靠着睡了。

……

再醒来的时候,青年还坐在那把椅子上,动也没动,就只是看着米尔顿。米尔顿也是迷迷糊糊一睁眼发现有个人看着自己吓了一跳才清醒过来的。

“你谁啊?”米尔顿干脆利落地就这么问了,“看着我干嘛?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直接地就问出自己的疑惑,想知道为什么对方可以在这样一个沙漠之中呆着,又是如何从EDEN之中逃出来的。

但是青年却只是听着他说话,然后没有任何表示。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了。

哑巴了?还是外国人?米尔顿也搞不清楚,他觉得自己接下去恐怕真的要饿死了,所以抱着试试的心态开了口,“你这儿有吃的吗?”

青年还是不回答,米尔顿也没辙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乱,索性也不想了,就继续靠着椅子睡过去了。

……

看起来青年这儿真的没有吃的,因为米尔顿一次也没见到那个蓝发青年吃东西。不过奇怪的是,似乎对方不吃东西也没什么影响,但是那也难说,毕竟好像对方也和米尔顿一样没挪过窝,只不过米尔顿是一直靠着椅子睡,而对方是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睡。

这是一起等死的组合吗?米尔顿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很多东西都从他的脑海里飞过,世界崩坏之前的日子,在EDEN的日子,那个快要逼疯人的房间,路上的逃亡辛苦……但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只是觉得快要慢慢地飘起来了。

大概是,终于要获得最后的自由了吧?

……

身边的黄毛脑袋已经很久没有抬起来了,已经算是见惯了这种情景的蓝发青年也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位旅人的手臂抬起来拉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搂住,好像什么怀念之物一样,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应该去哪里,想去哪里。唯一记得的只有“这个地点很重要”的意识,以及,怀中的这种让人无法忍耐的,温暖得几乎想要落泪却不知其名的感觉。

在似梦似幻的虚空之夜,在堆积的白骨之中,在不知绝望亦不知何为希望的废墟深处,拥有着无限时间的蓝发青年,就这样怀抱着带有熟悉感的躯干,嘴角噙着微笑,睡着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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